徐可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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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究惑】梦醒时分

-大概是个未来星际pa,双军官,全文1w+。

-预警:含战损描写,肢体贯穿提及,含黎闻cp向暗示,胡言乱语产物。




    “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。”




  »»»初醒


  他的头很疼。


  像是神经元纠结挤压在一起,突触被庞杂混乱的分子蒙蔽,不属于自体的递质蛮横地想要撕裂、入侵、同化、占领,而基因在负隅顽抗。


  意识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,他甚至不确定疼痛的到底是不是头部,老实说他现在感觉不到他的身体。


  有那么几个瞬间,他甚至分辨不出他自己。


  恍若庄周梦蝶。


  漫长的一段对抗后,疼痛开始消退,散落的意识收回归拢,像水雾凝聚成云。而感官也似乎逐步复苏,让他能够接收到声音。


  有人在问话。


  “姓名?”


  “……”


  “能听明白吗?”


  “……”


  “你的名字?”


  “……游惑。”


  “年龄?”


  “27 岁。”


  “身份?”


  “唔……”


  大脑又开始翻搅,他痛哼一声,声音很低,像是快要上不来气。但对方并没有因此放过他,语气里听不出逼迫,却能感受到强硬。


  “不要回避这个问题,继续想,你是谁?”


  ——我是谁?


  他依言很用力地想,方才被压制下去的异体分子蚁虫一样啃咬他的神经,他在意识里把它们一一捏碎。


  “……联盟断喙计划特别行动队,总指挥官。”


  一阵沉默。


  他继续杀死一只又一只蚁虫,萎缩的神经像逢春的枯木一样复回,意识凝聚成难以摧动的实体。


  耳边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
  安静让他感到焦躁,他的呼吸急促,眼皮下的眼球快速地抖动。意识已经恢复,他努力地想要调控自己的身体。


  那个声音就在此时再次响起,听起来有些艰涩。


  “那……我是谁?”


  游惑猝然睁开双眼。


  像茧被撕裂,火光破开雾障,思绪里最深刻的印记被触碰,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。


  “秦究。”


  他的呼吸依然很急促,是剧烈头痛后的生理反应,但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很顺畅,几乎像是一种本能。


  秦究看着他。


  又一阵沉默的对视过后,男人一步上前抱住了他。


  游惑卸下力气,整个人向前靠进秦究的怀里,意识完完全全地安定下来。等缓过了呼吸,头脑变得清明,他才发觉这个拥抱很紧。


  他们不是没有这么亲密地拥抱过,但此时秦究环着他的力度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大,在游惑逐渐清晰起来的记忆里,特别行动队出发前的拥抱也不及这时候的紧密。


  简直好像目睹过他快要死掉了一样。


  游惑抬手按在秦究的脊背上,犹豫一会,又很轻地上下抚了抚。


  “太紧了。”他说。


  秦究没说话,搂着他的手臂微松,却只是为了不压迫他的呼吸而往下挪了挪,复又紧紧扣住他的腰。然后秦究从游惑的颈窝里抬起头,很轻地吻了吻他的一边眼睛,又吻了他的额角。


  这样缺乏安全感的举动让游惑觉得难过,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,或许他真的死了一回,才会让秦究在他醒来后有这样的表现。他试图去回忆,去撬动脑海里沉重的废墟,断壁残垣下是浓重的腐臭味和血腥气,暗处的蚁虫伺机而动,露出锋利的倒刺。


  聚拢起的属于自我的意识再度被撕扯,无形的漩涡绞住他,吸引他,不要清醒,沉睡,睡着就不会痛,游惑本能地不想睡,可在某个瞬间,又似乎要沉睡的那部分才是本能……他感到混淆,这是一场痛苦的博弈,游惑埋在秦究怀里抓紧秦究的衣襟,这是他在痛苦和撕裂中绝对可靠的锚点。


  “睡着也没关系。”秦究抱着游惑,又吻了他的额角。


  “无论如何,我都会陪着你。”


  陷入黑暗前,游惑听到耳边的低语。




  »»»秦究的梦


  这颗星球好像不会再有天亮了。


  第不知道多少次抬手抹掉遮挡视线的肮脏血液时,秦究想。


  尽管早就对这样的结局有所准备,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,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惋惜。


  他抬头看了看天。


  广袤而漆黑的深空中,星环依旧璀璨,甚至比以往还要更加明亮。秦究知道那是人类舰队的尸体,宇宙中新的星尘。


  而在目所不能及的更远处,无数的黑影还在蜂拥而至。


  这颗曾经耀眼的行星,乃至整个星系,在绵延不绝的虫群的口器下,只是一滴花露,几点细碎的食物残渣。


  人类在这里看不到希望。


  重创了一波虫群,还有下一波,下下一波,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让秦究喘息。他继续开炮。


  陆地上已经看不出城市文明的痕迹,入目只有星球裸露的,遍布疮痍的丑陋的表皮。秦究浑身沾满红的黑的血液,血液里又混杂着腥臭的粘液,他身上看不出伤有多少又有多重,只是脚步控制不住地有些踉跄,但他还紧紧握着武器。


  通讯频道里再没有了第二个人的声音,这意味着这场不以胜利为目的的战斗就要结束了,以所有士兵的死亡为休止符。秦究又击落了几只嗡嗡飞来的巨大黑色甲虫,很吃力地一面攻击一面移动,向着雷达中仍然闪烁的最后的坐标靠近。


 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

  游惑正在和一只落单的虫母缠斗,周遭俱是炮火的痕迹,断裂的足肢和触角丑陋狰狞,而在虫族尸块间的机甲残骸中,人类士兵浸透血迹的军服底下,新生的幼虫正在蠕动着快速成长。


  被虫母信息素招引而来的新的虫潮和秦究几乎同时到达,两人只来得及视线交汇一瞬,又各自投入到战斗中。他们是驻留星球的最后的人类,最后的军官,他们的身体伤痕累累,机甲残破不堪,弹药也即将消耗殆尽,却在这最后并肩作战的时刻,骤然又爆发出透支生命力的强悍和凶狠。


  到最后一刻,和游惑一起——这是秦究心中剩下的唯一的念头。


  他不惧怕死亡,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,游惑也是,他们一直都是一路的。他们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。


  两人熟稔地配合,虫母周围被划出一个圈,不断有虫群试图冲破这道防线,却总是在光与火中被迫后退,仿佛起伏涨落的黑色潮水。


  它们是生生不息的种族,在此刻却好像无论如何也消磨不掉这两个渺小的人类的生命。


  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。


  秦究心脏一颤,不顾挥舞到面前的巨大镰足,转身就要冲过去,一阵强烈的气浪却将他掀翻。转瞬即逝的一刹那,他只看见游惑的身影被白光淹没。


  炮响之后的冲击波让整个世界都陷入沉寂,等到白光消散,秦究从剧痛和晕眩中勉力睁开眼。


  虫母被击杀,半个身体都被炸碎,游惑却没有倒下。


  一根黑色的,泛着光泽的螯刺穿过碎裂的金属,深深从他的额边扎入,支撑着他的身体立在原地。


  秦究本就到了极限,在这重重一摔后,便没能再站起。他甩开彻底报废的机甲,强撑着很艰难地挪过去,指尖碰到游惑滴血的袖口时,尖利的口器从后背将他刺穿。


  血液飞溅,和游惑身上的融在一起。


  他闭上眼,好像就此也死去了,可没一会又睁开,凭着不知哪来的力气,他竟然重新站了起来。


  他缓慢地侧过一点,不让从胸膛穿出的口器尖端碰到游惑,然后伸臂抱住那具已经感受不到心跳的身体。


  虫族没有再攻击他,他于是安静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。很多的血液从游惑额角流下,弄脏了那张苍白俊秀的脸,他腾不出手,只能用嘴唇去吻。


  秦究不确定他是否做到了,逼近的死亡让他无法分辨。天还黑着。


  逐渐暗下去的视野里,他看见一只浴血而生的蝴蝶。




  »»»再醒


  “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。”


  游惑从温暖可靠的怀抱里醒过来,告诉秦究他的梦。


  耳边呼吸声很低,他没有得到回应。


  游惑从温热的肩窝里抬起头,转脸看去,只见秦究闭着眼,眉头微微皱起,像是陷在一场很不美好的梦里。


  他动了动身体,发现环在腰上的手臂仍旧很紧,便没有再用力挣脱,只是上身稍稍后仰,好能看清秦究的脸。男人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,眼睛闭得很紧,呼吸轻而长,仿佛被丝茧牢牢缠缚,挣扎不得。


  要叫醒他——有些急迫的念头出现在游惑脑海。


  “秦究。”


  游惑开口叫秦究的名字,一遍,两遍三遍,一遍比一遍重。秦究的眼皮开始不安地抖动,呼吸也变得乱而急促。游惑仰头用鼻尖蹭掉对方鼻尖的汗水,抬手按在他因为半垂头而露出的后颈。


  触手一片冰凉,游惑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开口:“秦究,醒来。”


  怀抱骤然进一步收紧。


  游惑被这一箍摁回秦究怀里, 他闷哼一声,胯骨抵在一起磨得发疼。他压在人后颈的手下意识收拢,指腹感受到逐渐清晰的搏动,掌心贴着的皮肤开始回温。


  “醒了。别担心。”低哑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。


  游惑绷着的脊背松下去,他皱眉问:“你也做梦了?”


  “嗯。”


  “梦见了什么?”


  “虫子,怪恶心的。”


  秦究缓过了那阵劲,回答的语气漫不经心。


  “你呢?”他问。


  游惑却不说话,转过头去。刚醒的时候秦究没听见,现在他不想说了。


  “那我猜猜。”秦究又去吻他的额角。


  “嗯……你变成了一只蝴蝶?”


  游惑还搭在秦究后颈的手指动了动。


  “我看见了。”秦究笑。


  游惑不置可否。


  他又摸摸秦究侧颈的搏动,然后收回手,往后退了些。这次秦究配合地松开双臂,游惑从这个过分久的拥抱中退出来。


  他的精神比第一次醒来时要好,此时也终于想起看看自己身处何地。


  视线环顾一周,他有些诧异。


  这是他们在β-312 行星上的家。


  联盟军方总部位于首都星,作为高阶军官,他和秦究驻守在首都要塞,平时就住在基地。β-312 星与首都星系隔了一个星座,是一颗气候宜人的美丽星球,他们在这里买了一栋带院子的小别墅。


  而现在,他们就在这栋小别墅的二楼卧房。秦究安排过人定期打扫,房间里虽不太有人气,但干净整洁。游惑走到窗边,拨开轻薄的纱帘,推开窗户。


  白得刺目的人造阳光扑在他脸上。


  游惑眯了眯眼,没有觉得热。他感受了一会轻盈的风,低下头,看见院子里花草繁茂,秋千摇曳,一切都笼罩在灿烂的阳光下,轮廓镶上白金的边,明媚得近乎虚幻。


  他扶着窗台回身,看见秦究眼里自己背光的身影,朦朦胧胧影影绰绰,好像下一刻就要散掉了。


  秦究走上前来拉住他。


  “我们怎么在这?”游惑问。


  他任由秦究拉着,手指轻轻地回扣。


  “任务完成了,我不想再待在首都星。那里的风不如这里舒服,一股怪味。”秦究说,“还有,你忘了么?”


  “之前答应了我等公休日一起来度假的。”


  游惑愣了一下,随即想起来,确实有这么回事。


  不过那好像是很久,很久之前了……在联盟的哨塔拉响警报之前。


  ——他食言了。


  “别这个表情。”秦究突然低头凑近,伸手很欠地要捏游惑的脸颊。


  游惑没躲,只拍开不安分的手。秦究不在意,继续说:“现在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,只专心休假了。”


  “你想管也管不了了。”游惑顺嘴呛他。


  “是呢。”秦究笑。


  日暖风轻,白色纱帘在身侧浅浅晃动,光影流转,仿佛蝶翼翩跹。


  “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?”他问秦究。


  秦究语气轻松:“这取决于我们能保持清醒的时间。”


  游惑点点头,面上没什么波动,像是早知道答案。他转头又看向窗外,突然说:“其实那时我准备了一份礼物。”


  秦究顺着游惑的目光看去,院子里石子小路边的空地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丛未开的玫瑰。


  两人去到院子里,面对面一起把玫瑰花苗栽种在秋千架旁。


  游惑没有做过这种事,但手里的工具顺应他的心意,将花苗很妥帖地栽进土里。


  这极大地消耗了他的精力,他感到疲惫,于是睡意再次趁虚而入,秦究伸手过来,他们互相支撑着坐进秋千里。


  秋千架摇摇晃晃,他们就好像坐在飘摇的风里。


  也不知道那丛玫瑰有没有等到花期。


  游惑模糊地想着,和秦究一起沉入梦境。




  »»»游惑的梦


  复眼看到的世界很奇妙。


  他没办法眨眼,也不需要转动眼珠,他的视野被拓宽到远超人类的广度,世界被分解成数以万计的像点,毫无遮拦地涌进他的中枢,拼成一副模糊的长卷。


  视觉的退化让游惑感到新奇,他看着眼前像素贴画一般的画面,尝试去分辨那些相比人类视角显得无比粗糙的色块。但他很快发现这并没有什么难度,这似乎是他身体里的本能。


  一瞬间的迷惑让他无意识地扇动了一下翅膀。


  ——翅膀。


  对了,他现在是一只蝴蝶。


  他开始感受自己新的身体,复眼,口器,头胸腹,纤细的足肢。他试着晃了晃触角,他的触角是残缺的,有一边断了半截,但并不疼痛。他的感知系统变得敏锐,这让他能捕捉到自己轻晃翅膀时很细小的不同寻常的气流,那是鳞翅上许多不规则的破口造成的。


  一只伤痕累累的,残缺的蝴蝶。


  他的足底一片潮湿粘腻,翅膀的鳞片上也沾着星星点点的液体,散发出浓郁的腥气。他不知道一般的蝴蝶是否能够辨别,但此刻他清晰地知道,这是血液,人类的血液。


  血肉是他的蛹。


  他从碎掉的蛹里爬出来,很缓慢。残破的身体很虚弱,求生的本能试图让他接受陌生基因的同化与改造,但他压抑着。


  拒绝更强大的躯体和更长的生命,他压抑着。


  离开了血腥气浓重的蛹,更多复杂的气味分子和信息素裹住他的感官。他感到不适,但好在蝴蝶不会呕吐,他在大概是金属的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爬动,足尖的钩状结构艰难地稳住身体。


  他突然发现另一只蝴蝶。


  同样残破,同样虚弱。翅膀中央有一片大的阴影,是一个贯穿的破洞。


  他的身体突然躁动起来,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。爬行的速度太慢,于是他用力扇动翅膀。断裂的触角让他很难保持平衡,他一路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飞过去。


  他像干枯的树叶一样掉落在另一只蝴蝶的面前,而对方也向他靠近。他用完好的那边触角与对方轻轻相碰,翅影交叠,分子交融,一种熟悉的、温暖的、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频率笼罩了他。


  在昆虫的世界里,交尾有时代表着死亡。而他们没有交尾,只是触角相碰,这样的连接却比交尾更紧密更深入。他们在用生命做这件事情。


  意识融在一起的那一刻,游惑好像腾空飞起。


  他感受到死亡和生命,挣扎和解脱,困顿和自由。


  蝴蝶振翅而飞。




  »»»永不入梦


  轻细的气流擦过游惑的鼻尖。


  他睁开眼睛,没有看见扇动的翅翼。只是风。


  院子里依旧很亮,只是阳光有些褪色,浅金的光线泛白,把花草和别墅的轮廓晕得模糊,像过曝的废照片。


  风很轻,但眼前的一切都朦胧得烟似的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卷散了。


  游惑缓慢地眨了下眼,收回目光,看向秋千架旁刚栽下的玫瑰。花苗被关照得很好,精神奕奕地昂着花苞,鲜绿的萼片浅浅外翻,已经显出了花瓣层叠的轮廓。


  但他们等不到花期了。游惑知道。


 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。


  秦究轻轻地动了动,但没有和游惑分开,梦境凉沉如水,浸得他嗓音微哑。


  “你醒了吗?”


  游惑“嗯”了一声,停顿几秒,又主动说:“我梦见你也变成了蝴蝶。”


  “我知道。”秦究笑,“你向我飞过来了。”


  秋千在风里悠悠晃,他们坐得很近,肩挨着肩鬓贴着鬓,像一对迟暮的老人一样靠在一起,又像是在延续梦里,两只蝴蝶做过的事情。


  “玫瑰花不会开了。”游惑轻声说,“我们没有时间了。”


  秦究问他:“你想起来了?”


  游惑回答: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

  “全部?”


  “全部。”


  秦究坐直身子。


  “你伤得很重。”他看着游惑,神情微凝,“强行叫醒你已经是冒险,我不确定直接告诉你一切的后果。”


  “我知道。”游惑说。


  秦究垂眼看着游惑的脸,干净,白皙,黑发蓬松柔软,是他记忆里最熟悉最好看的样子。他抬手去碰游惑的鬓角,又缓缓上移摸到额边,指腹的触感柔软温暖,没有堵不住的破洞,也没有汨汨流出的鲜血。


  那场黑红交织的噩梦,好像真的只是臆想的虚影。


  “疼么?”他问。


  游惑摇摇头。


  秦究便没再说话,像是信了。但他知道游惑在说谎,游惑知道他也是。


  撕扯的疼痛一直如影随形,那是深扎在意识里的痛。密密麻麻的蚁虫啃咬神经,杀不完,烧不尽,潮水一样去了又来,断断续续,没有尽头。


  而随着精力的消耗,这疼痛越来越剧烈,抵抗睡意也越来越艰难。他们不剩多少时间了。


  在混沌中延续生命,或是在清醒中死亡。


  他们都没问对方怎么选。


  “再看看别的地方吧。”游惑说。


  两人牵着手,互相支撑着从秋千上站起来。风突然变大,真把眼前轮廓虚幻的别墅吹散了,小院里的花树也纷纷零落,花瓣叶片被高高扬起,又在空中迸散成细小的光粒,下了一场凋零的虚无的雨。


  飘忽的雨幕中,面前场景开始变换,像是帧帧倒放的旧胶片。他们没有动,只站在原地看着,仿佛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共同翻阅一本老相簿。


  首都星军事基地最高的中央星塔,联盟边际航道途中璀璨的星云,专属小行星上用特殊方式培育的太空玫瑰,军校里初次见面动手的训练场……


  回忆的影片一幕幕向前回溯,越往前,画面就越模糊,眩目的白光几乎要把一切都融化了。游惑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朦胧不清,思绪和意识缓慢地解构弥散,但他和秦究靠在一起,他们互相补充着记忆的细节,逐渐逼近的死亡让“个体”的概念消解,他在这样的时刻和秦究真正化为一体。


  唯一遗憾的是,他们只能重现彼此的记忆,没来得及见到的景象,便是再也见不到了。比如人类自首都星系启程远航的庞大舰队,比如荒茫宇宙中未可知的新家园,比如等不到花期的玫瑰。


  但没关系。


  这是缺憾的一生,也是极尽完满的一生。他们依照誓言守着这颗星球到了最后一刻。他们还是在一起。


  意识像蝴蝶一样轻盈。


  消散的翅翼背后,是干净璀璨的星河。




  »»»现实


  “新球快讯为您播报,今日上午十时二十八分,联盟旧星探索先遣队于诺亚港启航。这是大迁徙后人类首次回航,由军部与科学院牵头,共同组成精英小队……”


  “……相信所有联盟公民都不会忘记大迁徙时代。在五十年前的射线灾难中,虫族旧巢星受到毁灭性打击,虫族几乎灭绝。然而不幸的是,虫母在这场灾难中发生了变异……”


  “……我们迫不得已启用了断喙计划……游上将与秦上将主动请缨……”


  “……战士们用自己的生命,为整个人类联盟换取了一线生机……”


  “……迫不得已……”


  “……生命……生机……”


  “……滴滴滴滴——!”


  刺耳的通讯提示音骤然在耳边炸开,我浑身一抖,倏地回神。


  太阳穴传来冰冷的刺痛,我皱了皱眉,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无意识地反复回拖新闻播报的进度条。


  通讯提示还在响,耳机压得耳骨闷痛。我强行收拢混乱的思绪,平复了一下略微急促的呼吸,然后点击接通。


  狄黎的脸出现在悬浮光屏上。


  他戴着眼镜,额前灰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,应该是刚下课。视频接通后他看了我几秒,才露出惯常的笑。


  “路上怎么样?”他语气轻松地问我。


  “挺好的啊。”我也用轻松的语气回答他。


  我转动手上的终端,让摄像头面向舷窗,给他看漆黑深空中已经遥遥可见的淡蓝色星球。


  “就快到了。”我告诉狄黎,同时抬手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疼出来的薄薄虚汗。


  另一端的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,耳机里传来狄黎轻声的呢喃:“旧首都星……”


  我没说话,再次见到这颗熟悉又陌生的星球难免要感触一番,我举着终端,和他一起看着那抹黯淡的灰蓝。


  “先遣队这次要待多久?”好一会,狄黎才重新开口。


  “不确定,得看情况。”我回答着,把终端光屏又转向自己。现在我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。


  “注意安全,”狄黎说,“你记得带药了吗?”


  “带了。”


  我从腿边的背包里翻出白色的药盒,冲着光屏晃了晃,又故作不在意地挤兑他:“啰嗦死了狄大教授,我的头疼已经很久没犯了。”


  狄黎说是啊,很配合地露出不太在意的表情,好像刚刚只是随口一问。但我太了解他了,从泛着蓝光的通讯影像里我很容易就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担忧。这不是刚有的情绪,从我告诉他我要加入先遣队时起,他就常常有这样的眼神。


  我装作没看见。


  “无论发生了什么,别想太多,好吗?”狄黎继续说,“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

  “如果你还是很难接受,立刻联系我。”


  这话实在很奇怪,就好像他知道在旧首都星即将发生什么,而我会因为那件事情责怪自己。可我没有问,只是说好。


  我想狄黎大概已经发现了。但他不会想捅破。


  果然,他没有再追问我什么,只是用那种含着浅淡悲伤和隐忧的眼神看了我一会,就转移了话题。聊过几句无关紧要的日常,那边有人在喊他狄教授,他就说,那我先挂了。


  我说好。


  通讯中断,光屏没有熄灭,而是自动返回到刚才的新闻画面。被我反复回拖的视频暂停在讲述断喙计划的部分。


  导播放出了一张影像,那是特别行动队正在联盟旗下宣誓,站在最前面的一排上将中,有两张年轻的面孔格外显眼。


  我知道他们的名字,也了解他们的生平,他们是星际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
  ……仅此而已。


  我这么告诉自己。



  我们在隔离区发现了两只死去的蝴蝶。


  隔离区并不是我们在旧首都星上重新建造的人类基地,而是虫族筑巢繁衍的真空区。发现这块地带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吃惊,在被虫族攫取殆尽的死去的星球上,竟然还有这样一片留存着人类痕迹的土地。


  准确来说,那应该是一片遗留的战场。


  虫族的入侵让旧星的生态系统完全崩坏,没有了分解者,我们得以见到五十年前虫母破碎的躯壳,和驻守旧星的人类士兵的机甲残骸。炮火在星球表面留下了不可填平的疮痍,这些狰狞的深坑环绕整个隔离区,虫族繁衍生存的痕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止步于前。


  ……就好像,在完全占领这个星球后,它们仍对这片战场感到畏惧,而这种畏惧也根植进它们的种族,延续给了它们的子代。


  ——不要靠近。


  没有人说话,我们自动在这些坑洞边围站,低头默哀。本就不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沉重,我相信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——这就是最后一个人类战士倒下的地方。


  专属于幸存者的仪式结束,士兵驻守在外围,研究员们带着设备,小心翼翼地踏入。


  那两只蝴蝶就躺在机甲残骸间带有肩章刺绣的作战服碎片里。


  它们的翅膀已经干枯,颜色黯淡,翅缘遍布不规则的缺口,像是饱经摧残的凋零的叶片,其中一只的翅膀中央还有个很大的破洞,而另一只却是断了半边触角。蝴蝶的足肢纤细,足尖的钩状结构已经折断,躯体干瘪,像很老很老的老人的皮肤。


  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,足肢相缠,触角相抵。有人戴着手套很轻地用指腹拨动了一下,两只蝴蝶却没有分开。我取出高倍镜,凑近了观察,才发现不知出于什么原理,它们的触角已经融合在了一起。


  黏连的死掉的细胞放大在我眼前,让我一时有些恍惚。高倍镜不重,却压得我手指发抖,呼吸面罩也勒得我头发痛。其他研究员在低声讨论,为什么会有蝴蝶出现在这里,虽然残破不堪,但还是留下了可以辨认的遗骸,这简直是奇迹。


  “你怎么了?不舒服吗?要不要叫医生?”一道担忧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

  我回过神,才发现讨论声停止了,大家都看着我。


  “没事,只是……”太阳穴像有针在扎,只是什么,我没能说下去。


  “这对蝴蝶交给我吧。”我低声说。


  接下来的采样探测我没再参加,我满心满眼都是那对蝴蝶,那对干枯的、死去的、永远相连的蝴蝶。我捧着它们回到临时基地,摘下呼吸面罩时满脸是汗,我顾不上擦,我把蝴蝶小心翼翼地放进有惰性气体保护的观察箱里。


  然后我看着它们。


  我看着他们。


  一种恐怖的直觉闪过我的脑海,我却不敢去抓不敢去想。我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对破破烂烂的翅翼,头疼得快要裂开。良久,我才颤抖着手启动了仪器。


  没有缘由,没有根据地,我检测了蝴蝶的基因。


  高科技冰冷而无情,精密器械不留余裕地快速解析,把残酷的真相展示在我面前。


  我看见了纠缠的、混杂的、撕扯的序列。


  我明白了一切。



  我的头疼症已经很久没犯过了。


 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有的这毛病,在一个很平常的深夜,它就那么突兀地发作了。狄黎被我吓得不行,明明当教授后已经显得很稳重了,在那个晚上却连急救电话都拨了好多遍才打出去。


  太疼了,疼得几乎失去意识。等醒来后,我对着狄黎血肉模糊的手腕愧疚了好久。


  好在医生开的药很管用。狄黎每天监督我吃,惯得我连药的名字都不知道。半年后我好了很多,也就慢慢停止了服用。这次加入先遣队,我不知道药的名字,没法买新的,只能偷偷溜进家里的储藏间,指望着能找到以前剩下的。结果药没找到,一头撞在置物架上,招来了狄黎。


  狄黎什么都没说,只是取了药箱沉默地给我处理伤口。我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解释,他却到最后也没有问。等到第二天,熟悉的白色药盒摆在了床头柜上。


  大概在那时他就发现了。是我心神不宁,才变得迟钝。


  这次发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疼。


  我眼前发黑,一阵阵地耳鸣。大脑里仿佛有根针在搅,思绪像是混沌又像是清明,乱糟糟的画面不间断地闪现,剧烈的疼痛让我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臆想。


  【我们迫不得已启用了断喙计划……】


  最后的军官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,一次又一次地开炮,击退迭起的虫潮。


  【战士们用自己的生命,为整个人类联盟换取了一线生机……】


  我无意中打开狄黎终端里的隐藏文件,一份从未见过的就诊信息出现在眼前。记忆干预治疗,受治者,于闻。


  【游上将与秦上将主动请缨……】


  虫族害怕那两个人类,渺小的人类,打不倒的人类。于是它们试图污染,试图同化,试图将他们吞吃进自己的种族。血肉变成蛹,意识在撕扯,于人类躯体之上孵化出来的却不是新的强悍虫族,而是两只残破的蝴蝶。


  【你听我说,于闻,于闻,听我说……活着不是你的错,不是你的错,你什么都没有做错……那是他们的选择。】


  虫族的企图失败了,那两个人类再次获得了胜利,那是意识的胜利。他们没有被同化成虫子,他们坚持着作为人类的意志,他们融合在一起,成为一体,他们清醒着死去。


  我就那么看着他们死去。


  【我想您大概是记错了。您父亲的姐姐并没有生育,她没有孩子,您也没有表哥。】

  【……游上将?为什么突然问起他呢?不,据我所知,他并没有什么血缘近的亲属。】

  【不想就不会头疼了……来,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——】


  好疼。


  我下意识地跟着脑子里的声音去做,曾经这个声音扯着我摆脱了夜夜不断的噩梦,可现在我大口呼吸,却只觉得涌入鼻腔的氧气都凝成了粗糙的硬块,像虫子的口器虫子的螯刺,刮得我喉咙和肺叶鲜血淋漓,生疼。什么是梦什么是记忆什么是臆想什么是现实,我分不清,医生在骗我,狄黎在骗我,可我知道他们都不该被责怪,最想要骗我的是我自己。



  不知过了多久,通讯终端的疯狂尖叫刺破晕眩,扎进我的耳膜。我接受了呼叫,狄黎的脸出现在光屏上。


  他头发有些乱,满脸焦急,信号接通的瞬间就张口想要说什么,却又突然停住。


  “别哭了。”他好一会才说。


  我说好,抬手抹掉不知道什么时候糊了满脸的眼泪,然后又告诉他,我的头好痛。


  “太痛了。”我强调。


  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,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。从头到喉咙到胸口到胃部,好像有虫子的尖刺把我贯穿了。我看着狄黎的脸,他眼睛里有很深重的悲伤,我看不懂,手无意识地按在心脏。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停转,不要想起,不要想起。


  “听话,去吃药。”狄黎说。


  我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,抖着手摸出药盒,打开。小小的圆形白色固体从我指缝中漏下去,我于是又跪在地上找。


  “深呼吸,于闻,深呼吸。”


  我听狄黎的话深呼吸,这次氧气总算开始在我的肺里流动,让我的手不那么抖。然后我把药片塞进嘴里,就着唾液咽下去。嗓子里传来很干涩的疼痛。


  药效来得很快,剧烈的头疼迅速缓解,一种安定却空洞的感觉麻痹了我的心脏。这让我又想哭了,可是泪腺也被压制,我脸上还湿漉漉的,眼睛里却再流不出一滴泪了。


  “我不疼了。”我告诉狄黎。


  那一瞬间,他眼里的悲伤似乎变得更浓,可药物让我的反应迟钝,我没来得及辨别那是不是错觉,狄黎又笑起来。


  “那就好。”他说。


  “不疼了就好。”这句无意义的重复像一个拙劣的谎言。


  我不确定狄黎是否有意识到这一点。他停了停,继续说:“去睡一觉吧。”


  “等到明天,你就会好起来了。”


  我问:“我们都会吗。”


  “都会。”狄黎回答,“就像从前一样。”


  我不知道他说的从前是哪个从前,又或者是我潜意识在逃避。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懦弱,自以为成长了其实还差得远,狄黎说那不是我的错,有些事情要面对真的太难了,躲一躲也没关系的。


  我离开检验室,回到基地的房间,没开灯,直接躺到床上。终端的虚拟光屏闪着蓝盈盈的柔和的光,像黑夜里的星球。狄黎还看着我。


  我尝试进入睡眠,闭上眼,蝴蝶的影子却缭绕不去。


  “他们变成蝴蝶了。他们是谁?”我还是忍不住问。


  黑暗里没有传来回答。



  我做了一个梦。


  梦里蝴蝶干枯的翅膀变得鲜活生动,残缺的部分被修补,漂亮的鳞翅闪着光,仿佛广袤黑空中最闪耀的星子。


  他们双双飞起,互相盘绕,身后还跟着无数对光翅。蝴蝶破开宇宙深深的黑暗,翅膀扇动间洒落点点星尘,淌成一条流动的明亮的河。


  河流毫无留恋地向着远方而去。


  在他们的翅膀下,是充满生机的人间。


  


  END.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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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了很久,很爽。感觉是一款毕设期间精神状态一览。

彩蛋是一些剧情相关提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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